孙谦 ▍秋天·最后的自白【组诗】
老托尔斯泰的逃亡
被抛出了人世引力
一把老骨头,一把白胡须
外加一身阿拉伯式的白长袍
与俄罗斯雪夜形成的对映
折射为星空的避难所
最终的光,也是最孤独的光
光啜饮的枯血
引诱这逃离时空的轨道
在垂死与永生的半途,上升下跌
顾不了那麽多了,顾不了了
连死亡都无法吸收
又如何保证复活的可靠
一切都陷到了光的渊薮
顿河与高加索,东正教与文明
爱的圣咏与爱的分裂症
祈祷与接受祈祷的看不见的上帝
都卡在了故事与字词的缝隙
在寒夜瞎跑,无法回家
无法健忘,也无法完整记忆
在风雪中寻找另一个自己
一个谙熟,又辨别不清的自己
看著街上一片凝冰出神
那片镜面上浮现的是一张
童话里圣诞老人的脸孔
一个离魂,可爱可笑又可疑
呵著冻胡萝卜的手指
想不起自己的真身和化身
颅骨里脑脊髓的黑洞
模糊了曾经承载的远景
心肌血在越来越冷的公转中
被审视人间的光吸干
身体弯曲著,弯曲著
如玄月的弧形
消失在一个消逝世界的影子里
一副苍老的脸,渐变为婴孩
徒劳地以尘世的恋情,对亲人
报之以天国之爱的亲近
注:1910年10月28日临晨,83岁的托尔斯泰从自己的庄园逃走,踏上了自我放逐之路。在写给妻子告别的信中,他说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垂死的老人该做的事,离开世俗生活,在孤独与沉静中等待死亡。10天以后,在一个名叫阿斯塔皮沃的荒远的小火车站,托尔斯泰告别了人世。生命是一段痛苦的旅程,生在路上的人,也将死在路上。托尔斯泰一生中有过多次逃亡的经历,最后的这次逃亡终于如愿以偿。
契科夫在萨哈林岛
你置身,对于良心的召唤,似乎
将叶卡捷琳堡的咳血,写成的
遗书,丢在了脑后
道路在桃花水、泥泞与坑洼之间
延伸,在残雪中留下一道马蹄和车辙
并把一路的松楸、白桦,抛在身后
自己走来的路,便是你自己
便是你直觉中,与你同在的上帝
丢弃被邮车撞坏的马车,背负
那实在的落荒和行囊,徒步跋涉
漫漫寒夜和无从预知的险境
即便是自虐,也是无畏
就像“信徒需要,像太阳一样”
“对医学偏好的正确性”,促使
你痴念于这偏居极地的流刑地
“在庙街夜色笼罩的空寂码头
在库页岛阴森凄冷的矿道内”
听过了叮叮镣铐声;受酷刑者的
呻吟;热病者的剧烈咳嗽
和感染梅毒的卖淫幼女的诉说
之后,你用悲悯测量人间炼狱
九十个夜与昼,谨慎地衔接了
这座炼狱与彼得堡的关系
它不是旦丁的,语言中的炼狱
此刻,坐在贝加尔湖畔
在一大片开花的乌头草的包围中
你打开那瓶珍藏的法国白兰地
这友情清澈,映著的些许微光
缠绕于湖水的冥思
湖水所对应的蔚蓝色的心境
是一面从内部变化的镜子,帝国云影
在镜面上忽明忽暗地变换著的
背景,反映到你的镜片上
一会儿是飞翔的海鸥;一会儿
是闪亮的樱桃园;一会儿
是变色龙;一会儿是套中人
你的故事,即将抵达生命尽头
一段传奇般的漫游,将你的名字
写进一座炼狱的档案。据说
蓝色花朵的乌头草,是一种毒草
很多绝望的人用它
为黄泉之路搭桥。乌头草
想要在你身上索取什麽?
它的毒素,与人的血液和神经混合后
究竟是沉沦,还是轻逸?你飞跃了
深渊的天使之翅,到过那里吗?
注—:一八九〇年四月十九日,契诃夫从莫斯科乘火车起程。前往萨哈林考察,虽然此时他已出现疑似肺结核症状,多次咯血,身体十分虚弱;但是他坚持 “有必要”到这个“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去研究苦役犯的生存状态。终于在七月十一日抵达库页岛。他参观监狱、和苦役犯谈话,用卡片记录了近一万个囚徒和移民的简况,甚至目睹了死刑和种种酷刑,深受震动,“以致后来多次在噩梦中看见这些场景”。三个月后,他回到莫斯科,花了三年时间,写出《萨哈林旅行记》。
注二:引号内文字皆出自契科夫的话。
普列汉诺夫的遗嘱
俄罗斯这头巨熊
在广袤的疆域上一阵翻滚
之后,让克里米亚的版图上
重新飘扬起三色旗
国土转移,就像剪裁军人制服
世界的变化始终与未知相伴
他的想像力超越织梦风月
和荣华,在世界聚散兴亡的轮回中
质询变幻不已的魔魅与噩梦
这先知,委身于乱世
呼应乌托邦的炫光
并接种权力意志,还在
建制的后花园研究艺术、美学
与原始部落的关系
他发出《没有位址的信》
信签便是土著狩猎者佩饰的
羽毛。当他觉知被喂养的利维坦
从其撕咬的一端,游溯到人间梦乡
用腹下的利刺划下一串字迹
他谨慎地封印了那
出自直觉的、令人惊悚的字迹
任凭一个庞大帝国的基石
从各色亡灵之上,瞬间崩散
当大风雪从克里姆林宫,直扑
排著长队购买麵包、牛奶、伏特加
和东正教的人群,确然
北极星已然改制了一件旧外套
注:普列汉诺夫{1856--1918}是著名的苏共政治家、理论家和人类学家,因不和于列宁的苏共政策和独断专行,转而置疑、批评共产主义运动。1818年4月7—21日他在病危中口授遗嘱,由密友列·格·捷依奇笔录,又曲折而戏剧性地经过尼·尼热戈罗多夫密藏,于1999年11月30日在俄国《独立报》发表面世。《遗嘱》准确的预言了大饥荒、苏联的崩溃,和之后的世界格局。
戈培尔的水晶之夜
地球公转轨道,由他的如簧巧舌
转向了十一月的水晶之夜
他萎缩的左腿,幻化为一根根
抽搐的棍棒,在首都
和外省同时飞舞。耸动于
话语与物质禁区的深度探测
他在水晶轻盈的镜像里,试探赌注
和梦想之间的距离
消除禁忌,才能赎回神力
打碎所有犹太人的水晶,让粉碎的
水晶,顷刻间填满狂欢的眼仁
和泪水飞溅的眼仁
银行的,店铺的,酒馆的
和会堂的水晶。清脆的、哗变的
尖锐的和美妙的水晶,响彻
德意志夜空。与一场交欢流出的
玫瑰红相融合。与一场走调的
交响乐浑然天成。在
无以计数的门窗的、灯饰的、容器的
水晶碎片的灿烂和冰冷中
接应街灯和天穹之上的月光
在这映射之渊,他照见
自己的伸手和眨眼
与被他创造的元首,毫无二致!
注: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在纳粹的怂恿和操纵下,德国各地的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化装成平民走上街头,挥舞棍棒,对犹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进行疯狂地打、砸、抢、烧。这一夜,约267间犹太教堂、超过7000间犹太商店、29间百货公司遭到纵火或损毁。奥地利也有94间犹太教堂遭到破坏。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发光。所以,有德国人讽刺为"水晶之夜"。这次事件是戈培尔鼓吹的纯粹德意志民族血液,清除犹太势力由宣传造势开始走向实施,大清洗随之开始。
海德格尔致弗莱堡大学各院长的备忘录
“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
黑格尔
在你的句子中间,德意志
正涌动黑色风暴。语言糅合乌托邦
推动暗流。你在渴慕语言时
而被它侵蚀,语言重力围绕你
即是时间的栖所,也是
骨头的囚笼。当思想在灵魂那儿
相悖,便如鸟儿在它的
飞翔里折翅。你一直在最深的
语言之海里畅游,却又在换气的
致命时刻,将意识转接到
骇人的深渊。语言从来不简单
它是向神的祈祷和信念
当一位光明之神的血液,输进
一个黑暗之神的脉管
它抬起一张超人的脸,手中握有
制服他者的利器,机制
和终极目标,在惊悚的火焰里
它尝试人间地狱。黄昏时刻
蝙蝠在灰色的朦胧里测试不安。语言
安抚存在,可惜往往引向虚妄
注:海德格尔在1933年10月发给弗莱堡大学各院长的一份备忘录中,以一种不加掩饰的直率阐述了他在纳粹体制下的"教育哲学":"从我接受校长职位第一天以来,我履行校长一职的明确原则和本真的(但愿逐渐可以实现)目标,始终是在(这个国家)社会主义国度的力量和要求基础上,实现学术教育的根本转变。……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的民族命运才是压倒一切。"由于海德格尔的建议,弗莱堡大学结束了有史以来的自由的建制和学术传统,该大学校长自此便由政府任命,学术也转向听命于政权的附庸。并由弗莱堡大学延及德国所有大学和学术机构。
重读甘地
我想寻找人神共在的大陆
恰恰你就是这块大陆
我欲探索殉道者的足迹和影子
你就在我的眼前,仰面倒地
在盎格鲁萨可逊的眼里
你是深肤色的野蛮人
是被失败云团包裹的乌血
是背负神的闪电的幽灵
但你试图化解诸神的闪电
把它化为古老血缘的话语
那是属于人间和神祇共有的话语
你不相信,能说这些话语的人
会被他者征服、制服
你不屈的渴求,驱动双腿
不停地行走在恒河两岸
让世代耕种在次大陆的农民
和散落在城乡的手工业者
走向街头,用多种语言
同声向殖民者,呐喊
这个哥伦布跨海寻找的
遍地黄金珠宝的国度
现在被饥肠、屈辱和阴沉笼罩
因你的话语、眼神及苦行
发动的沉默的羔羊的抗议
驱动了印度,人神同在的活血
你用一部原始的纺车织梦
织不合时宜的回归之歌
歌声飘过陋室、烟囱和庙宇上空
集结为暴风雨之上的天光
光闪闪的吁求
呼吸著的声母和韵母
是同属于一个大陆的语言
是印地语、孟加拉语、乌尔都语
和古吉拉特语
人神共存的克制,在话语中演变
让你这衣著简朴的绅士的语言
接通了古代与现代
痛苦与美丽同在的祖国
你的亚麻布衫裸出的胸和腿
暴露了你的禁欲
这个细节坦然以人间孤独
同时安慰天堂和地狱的人间
恒河沙数的悲欣
该有你灵魂的银河倒影
秋天最后的自白
——致瞿秋白
我孤独地写著长信
这无处投递的白纸黑字
在一词一句的缝隙间
与七月流火的灼热永别
让时钟的指标
和岁月的墨蹟抹掉
已经过去的
无从调和的炎夏的轨道
因一直头顶的那颗
苍天之下毒日头的梦想
炙烤著我肋骨后面的一颗心
它从历史的矿脉中
提炼出一支黑色的铁锤
声称要锻打地平线上
无际的蓝色远景
锤子在铁砧上迸溅的血与火
让我的思考含义模糊
何等伟大的历程
锻出的火炮钢枪
与应和激烈仇恨的呼吁
扑向前方
美如天堂的地方
痴念于斑斑血迹的饥渴
以及南方燠暑的极度膨胀
成就仅属于人世的狂悖
殊死争斗和心怀柔肠
凭谁平衡乌托邦的天平?
抹掉那个理想国
和它迷乱的色彩
从内心表明的怀疑
在自我重新归位的宁静里
遥望秋林上空的虚白
去牵住那阳光倖存的温馨吧!
让那白光穿过交错的景象
与生命最后的温情结成一体
当精神的丛林
在疾风中摇摆颠踬
我保存于书卷中的一片心迹
以字词可感知的实在
过渡这四野的苍茫
我遁逸的国度
在残照的日影下游移于疏离
注: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三日,瞿秋白在汀州狱中写下《多馀的话》,作为他从事革命的自白书,曲折委婉地表达了他疲于应对频繁的内争外斗的心迹,以及不屑于曲意逢迎的文人节操,然后从容赴难。
关于鲁迅的《野草》
用一把语言的手术刀,为自己开颅
幻听幻视在耳蜗和视网膜间迴圈
暴露的脑髓,任秘密的徵兆呈现
脑回沟倏然接通的旧梦、心象、缅想
以闪电的光脉,绘製为一幅幅图景
无意识超现实魔幻现实演示的光阴
自审互为自我他我,互为直觉思维
人间互为弑亲看杀,互为诫命宿命
光阴互为暗沉闪光,互为悬置流泻
世界尘与潜意识交织为荒芜的重力
欣快与持重浑然焦炙,持续深入
感觉的第三只眼穿越觉迷的黑洞
精神丛反射的幻境,由凡俗浸入象徵
极值的语言与痛感意绪相逢
围绕语义细胞分裂与积鬱乖戾交锋
语言周游,触及星空与暗夜的渊薮
骨头的信条,在碎裂中整合为沉寂喻指的
枝条、水光、尘埃与镜像的条件反射
操控著耗竭,且成全世代的语言密码
冷静的锋刃激发的心室秘语
打开灵魂最后的阈值,而获得生的脱释
注:数十年来,我对鲁迅的《野草》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时常独自品味其中的深意,并想有一个自我的表述,现在这个近乎抽象的诗,也算是对自己心愿的一个交代。
辩
公孙龙子说:白马非马
那麽白马是何物
他没作交代
白马的白
被这位智者引申为口实
使得白马在马群中失去立足之地
也或者,白马的白
被辩论的语意分离后
白马就成了一匹真正的马
即便它是裸奔而来
但指鹿为马
作为语言的自我意识伊始
往往领先于对手
在各种场合立即上场,施展能量
逻各斯
谁能想到语言定义著命运?
民间传说的第二十五个节气“立霾”
随著一阵冷空气,准确降临
从浓如乌烟的层聚,到光线迷蒙的幽深
似乎语言真的接通了引力波、暗物质和天意
也许我们殷殷求索的早已超过了期望值
或者也才刚刚起步
尚有更深远的召唤在喧嚣和积尘之间
各种事物、景致、游戏和幻觉
在一脉浮荡的人造膜下持续活动
你无奈地读著那些厚重发霉的书
发现在这个被生活挤压的畸形怪状的国度里
一方面内心意识像个蒙童
一方面外表形象有如仙翁
同时也发现了,道,早已蹑足而去
倘若有人听到了山间的杜鹃啼鸣
那一定是穿越时空的外星之声
人类
灵智的一群以上帝之名
将那位同样以上帝之名的受膏者
钉上十字架。另一群
饮食殉道的受膏者的血和肉,以示
在爱和亲近中,让他引导至善的
天国之途。这视听灵敏
文明鼎盛的欧洲,不可思议的
发现另一块大陆的居民,近乎赤体著
在荒原上以挖掘根茎,逐猎野生动物
为生。一位摄影家的镜头
在成群的饥民和成片的饿殍中,渐渐逼近
一隻兀鹰盯视著的一个
瘦如乾柴、即将倒毙的黑孩
这给世界目光提供的参照,重叠于
在土耳其海滩溺亡的叙利亚男童
——阿兰·科迪。一次坐高铁返乡。邻座的
老者猛然从浅梦中惊醒。嘴里絮刀著
祖传的汉代酒尊,被砸碎于革命之手
世界
在获大名之前,渡渡鸟从大地上
永远消失了。还有那
随风飘逝的遗存,让一位给琥珀中的蛱蝶
命名的昆虫学家,煞费苦心。其时
一隻被截断了象牙的大象,俯伏在地
驮起它的主人。而一隻雪豹仔
从胎膜中破出,带著浑身的羊水、胎粪
和脐血战战兢兢地,想要
在雪地上站立起来。还是在
雪与血的荒原中,成吉思汗的大营前
狂奔的骑士翻身下马
跪入帐幕,报告西夏王城已被攻灭
时代
我腕上的英纳格手表,是
继承父亲的遗产
它准确地随地球公转,运行了
半个世纪,就像是有个神灵隐藏其中
表的指标在轻巧的滴答声中
指向这个秋晨的八点一刻
我坐在书房的阳光里
听巴赫的赋格从音响器的共鸣箱
漂浮而出,颤动于呼吸和脉搏
一阵飞机引擎的巨大振幅,霎时
将房间遮覆的阴暗一片
钢铁的机器为世界歌唱,让鸟叫、虫鸣
和流水,也闪耀金属的光芒
机器人的诗歌,运算和棋艺,让肉身的人
疲于应对。动力骇人的机器
在星空植入人造的星系,试图比肩
上帝万亿兆的七重天
机器的买卖,一直在地球上
进行。战争机器,是最热络的一种
发射导弹的机器时常
让魔鬼的意志雷鸣闪电般,夺空而过
在翻耕了活人栖所的同时
也将亡灵从地底翻出
机器围绕著我和我的时代
转动。是宙斯、撒旦,还是别的什麽
独角兽,在提炼黑暗之金?
当人间嬉戏被耐力抹除,刻毒
将在运转著的刻度盘上,刷新仇恨
原子的幽灵,是否会被再次惊醒?
哦!那一朵巨大的白色蘑菇云
聚合于幻象,又在幻象中裂开。这时
漫天铅云抹去了太阳
将我的书桌,罩上了悬浮的阴影
❏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和阿拉伯语。